崔折剑也一手负于身后，按住剑柄，不过在闻到竹林间若有似无的一股酒气后，他便松开了绷紧的指掌。
他猜到了那道黑影是谁，实际上，对方并没有“掠过”他们眼前。
定睛看去，只见一人斜着身子侧躺在地，身前是几竿青竹。看他倒地的方位和姿势，想必先前正倚着竹子箕坐，一时没靠稳，便歪向一侧倒在地上。
这一摔摔得不清，半晌没见他从地上爬起来。
崔折剑不放心地走上前，蹲在他身旁，试图扶对方起身。在瞧见对方摔成这姿势，手中还紧握不放一只酒壶后，心情复杂地去接那酒壶。
手一碰到壶柄，对方宿醉浮肿的双眼倏然睁开，如同被踩了个正着的蚂蚱般跳了起来。
“动手动脚做什么？！”
本该在藏书楼中醉生梦死的守门人，不知道为何出现在此时此地，正顶着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，怒瞪向崔折剑伸到一半的手。
崔折剑怔愣一瞬，守门人就将酒壶拽了回去，同时严防死守，似乎将他视作毕生大敌。
崔折剑被他瞪得又是一愣，等到回过神来，第一反应便是挡在他身前，转身朝同行的宗伯解释道：“这是学院的……”
他怕对方出手伤人，想将守门人的身份快些报出来，对方却和他一样收了长剑，脸上的警惕神色也退了下去。
“卫太平。”
“你是……你是那个……谁？”守门人一手拍了拍额头，似乎费劲想了阵子，但他双眼无光，显然还在神游物外，“那个……崔什么……对罢？”
崔折剑在心中为他感到担忧。他与这些同宗的叔伯交情并不深，但也知道他们和自己一般行事有时生硬到刻板，最讨厌轻浮无状之人。两人若是认识，可守门人连他的名姓都记不住，这位宗伯定会发怒。
崔折剑刚放下的手臂又抬了起来，时刻准备回护那个烂醉如泥的人。他们好歹在浮阎岛上有同行的情谊，不能眼看着对方被打得鼻青脸肿，面目模糊。
他的手刚探向身后，背上便忽的一重，紧接着，一股浓郁的酒气在他颈侧弥漫开来。守门人如同一滩烂泥般软趴趴地贴在他背上，一手勾住他的肩头，声音含糊道：“又到时候了？”
崔折剑心中疑惑，想问他说的是什么“时候”，那名崔姓男子已明白话中之意，颔首道：“正是。”
又道：“喝酒误事。平日还则罢了，近日你最好戒了。”
守门人干笑一声，并不应话，反仗着攀住崔折剑肩头，有了依持不易摔倒，又仰头饮下一口烈酒。
崔折剑忍不住出声问道：“到底——”
“你个娃娃，他同你说了那么多废话，竟半句也没听进去吗？”守门人趴在他的肩头，懒洋洋道，“就说莫将这道理粉饰得花里胡哨，直说起来，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。天地灵气好比家中大米，一共只有那么一小缸，家里五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，你多吃一口，他就少一口，长此以往，如何了得？少吃的定要饿瘦了，饿坏了，若是饿死，这家也就操持不下去了。”
“不想家破人亡，在那抢不到饭的娃娃被饿死前，得把抢饭吃的人狠狠揍一顿，揍到他不敢多伸手，这才太平。”
守门人说着又打了个酒嗝，慢吞吞说道：“你家自古以来，就是做这打手的。他同你说那么多，无非看你力气大，是打人的一把好手，想拉你入伙。怎样，听懂了么？”
崔折剑没有应声。
守门人的话，如同一把铁钩，在他心头轻轻一晃，钩起许多原已忽略、将要遗忘的事。
守门人和他一同去过的浮阎岛。冰湖底下那座地宫。林立的石碑。碑上密密麻麻的刻字。还有他们最后从海水中捞起的那把剑。
剑脊被磨去一片，平滑如水。
正因太过光滑，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。剑脊之上，距离剑柄三寸的位置，一贯是他族中刻下印记的地方。
那把险些与浮阎岛一并沉没的长剑，原本应当刻了一个“崔”字。
崔折剑再想到那些石碑上或诛全族，或灭一门的事迹，醍醐灌顶，随后遍体生寒。
他明白了守门人说的“打手”是什么意思。
也明白了为何长久以来，世间有如许多修士，源源不断汲取天地灵气，却还未出现天崩地裂的可怖灾难。
因为有一群人一直在看着。
他们行厉杀之事，并非因为妒忌，也非出于私仇，而有另一个更“正大光明”，不容辩驳的理由。
那位在地宫里竖起石碑，记下无数血腥杀戮的魔修，也许姓崔，正是其中之一。
此刻能谈笑自若，没被封口的守门人，多半也是他们中的一个。
还有谁？
崔折剑想了许多，紧抿下唇，眉目端正，看向自家宗伯，沉声问道：“你们说时候到了，这回要杀的是谁？”
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。
既要将修士体内的真气还于天地，自然要挑修为高深之人下手。
此时他们正在无想山上。放眼世界，修为高于祭酒的能有几人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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