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鱼一路朝北, 出了城门, 再过荒郊, 在无数股支流中择中看似孱弱的一支, 继续前行。
将要游至雪山脚下，这股支流渐而变得细瘦，再艰难逆行数十丈，水流终于干涸，隐入地底。
黑鱼在干裂的土地上翻了个身, 鳞上水渍渐干, 眼看便要变作条死鱼。忽的光华一先, 它一个黑鱼打挺，竟是从地上站了起来。
拍在地上的鱼尾率先变作短腿，随后是上身与双臂, 最后出现在空中的是个如鱼头般倒三角模样的脑袋。
黑鱼显然经验丰富, 裸着身子走了两步, 在河道旁的一处石穴前趴下，弯腰朝里掏了一掏, 便掏出身干净衣裳。他施施然换上准备好的黑衣, 这才走向荒漠。
顺着河道原本的走向再走半里地，那干裂的河床中竟又冒出一股清流。黑鱼对这异相见怪不怪, 继续前行，在荒漠中七拐八绕, 竟是撞见了一片绿洲。
此时那蜿蜒细流已变作变阔大河, 闪动着盈盈水光。
黑鱼吞咽了下唾沫, 忍住想要跳进河中打个滚的冲动，折身走进绿洲，去神殿复命。
“可将人带回来了？”一走进殿中，便响起道威严肃正的声音，白袍老者分明端坐于大殿正中，问询声却似从四面八方响起。
黑鱼不敢懈怠，当即在对方面前跪下，应声道：“见过长老。”
老者不置可否，黑鱼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压，比他险些被晒干成咸鱼更加可怖，忙道：“出了点意外！”
“一进安西城，我就找着了那小崽子的行踪，他正想去凑那角抵赛的热闹……这，谁年轻的时候不想去试试呢，我原想着明日再将人捉回来……可方才我碰着一人！事关紧要，顾不得那小崽子，得先将消息传给长老。”
老者缓缓抚摸着手中木杖，问道：“碰上了谁？”
黑鱼战战兢兢道：“兴许……恐怕……大概是那位……”
老者垂眼望来，他的双眼之中并无瞳子，只余一片死白。即便如此，黑鱼也察觉到一道冰冷视线有如刀锋般落在身上，将他片作了鱼头、鱼肚、鱼尾。
他不敢再吞吞吐吐，朗声说道：“我瞧见那人生得一双金眼！”
大殿正中如死一般寂静。
紧接着，四壁灯盏自东而西亮起，照亮原本隐于暗处的坐席。除坐在东首的老者之外，西北南各有两张座椅，灯火映出众人清一色的白袍，还有同样凝重的神情。
“既然是他，”老者持杖起身，徐徐开口道，“便去迎他回来罢。”
众人逐一颔首。
殿中灯火摇动，继而响起如回音般的应声：“迎他回来……”
.
“放我下来——”
“下来——”
“来——”
长河河畔，密林丛中，同样回荡着掷地有声的回音。
陆九思威逼利诱均不管用，正要牙痒痒地抽出长剑，来个穿胸或是戳腹，就被澹台千里按住肩头朝后推了半步，脑袋咚的一声撞在了棵枯树上。
这一撞没撞下多少落叶，反倒是从他的怀中、袖里，飘下不少红的粉的花瓣。
陆九思：“……”看剑！
澹台千里几乎如影随形般上前半步，将他手中长剑按回剑鞘，又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，“嘘”了一声。
天色将晚，林中光线昏昧不明。澹台千里这一眼望来，仿佛连穿林而过的山风、不甘蛰伏的草虫俱都静了。
他双眼亮若晨星，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，收起嘲弄神情，显出与平日里迥乎不同的一面。才下了擂台没多久，他的衣袖仍旧高高挽起，直到肘弯，衣襟也微微敞开，露出健硕的胸膛，犹自布满汗水。
山风拂过，对方周身的气息仿佛就萦绕在鼻尖，如同烈日疾驰在荒漠中的一匹野驹。
陆九思正要抬手搓一搓鼻尖，澹台千里手腕微翻，将那根竖起的手指压在了他的唇上，仍旧是轻轻地“嘘”了一声，又沉声道：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？”
陆九思道：“河边小树林啊。”这么神神叨叨，难不成这还能是上古秘境？
澹台千里朝他轻轻摇头，低声说道：“此处不便动手。”
陆九思莫名其妙：“为什么……啊。”
后边响起短促的一声喊，是为着他想起了这是个什么地方。
上巳节河边来了那么多男男女女，白日戏水、赛歌、看比试，种种热闹都只是个前引。就跟杂剧开场的楔子似的，上来个偏角儿念念定场诗，报个家门，好叫人明白这出戏说的都是什么事儿。
正经戏都还在后头。
那些一看便瞧对了眼的，挑拣半日寻不到人只能瞎凑合的，或是索性互相帮个忙的，在天色渐黑后都得找个地儿，货真价实地亲热一番。
回自家显然不妥，找客栈也太麻烦，只有近旁的树林最是方便。落叶堆地，可作锦被，山林悄寂，又无人相扰，正是个风水宝地。
陆九思一想到这，只觉得先前被澹台千里背着走过的一路，怕已打搅了不少好事。
他可是一路折腾着骂过来的啊。
“罪过罪过。”陆九思双手合十，偷偷拜了拜。
宁毁十庄庙，不拆一桩婚，他今晚可谓罪念深重了。
他又朝澹台千里比划了个手势，压低声音说道：“走，咱们，换个地方，再打。”
澹台千里看他将这几个词儿都压成了气音，嘴唇倒是撮圆拉扁非常到位，不由笑了笑，却道：“不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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